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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10日 星期二

《The Matrix》及《The Matrix Reloaded》的兩個哲學主題



看《The Matrix》和《The Matrix Reloaded》,一看Hollywood的特技,誇張的動作場面、攝人的爆炸鏡頭等,基本上已經到達「圓潤」的境界(雖然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二看Keanu Reeves的俊俏,黑衫黑褲黑超夠cool之餘,更擁有飛天遁地、一個打一百個之超人能力,直較女士們為他的危險「驚埋一份」。不過除了這二者之外,不得不提整套戲(包括《1》、《2》甚至是未上映的《3》)的中心主題,哲學意味甚重,足證最嚴肅的哲學問題,經過華麗的包裝和生動的表達後,都能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份。



整套戲要帶出的訊息不止兩個,但大部份都和哲學問題有關,包括知識論、形上學、靈魂、心物問題(mind-body problem)、甚至是道德問題,本文只論述兩個最主要的主題,希望不致於太過零碎。



(1) 真真假假,只要相信他?

《Matrix 1》的VCD封套上有如下的一個 “Introduction”: ‘There are two realities: one that consist of the life we live every day—and one that lies behind it. One is a dream. The other is the Matrix’言簡意賅,切中要害。中文的「簡介」沒有了這個意思,不知是否譯者水平太低,還是刻意不想太玄以遷就讀者,於是「簡介」變成了一個浮淺的「故事描述」。看過故事的人都知道,故事裡的真實世界是2199年的世界:一個人類被電腦操縱的世界、一個沒有了天空的世界,而The Matrix則為每個人設計了一個「虛擬世界」,讓人每天「活在幻想中」而不自知。這個「虛擬世界」和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一模一樣,人們照樣吃喝玩樂,照樣狂喜和失落,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預先給 ‘programmed’,所有的反應和sensations都只是電腦輸入的指令,在真實的世界他們其實只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腦袋在活動如a brain in a vat(1) 。《Matrix 2》更清楚地交代了Keanu Reeves及Laurence Fishburne等人作為少數清醒的人類,如何在「真實世界」及「網絡世界」中穿插以喚醒大部份失去自覺的人。故事帶出了的訊息清楚不過,如何分辨真假?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似是理所當然的,從睡醒之後到臨睡之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似是確定不過,我們不會「無端端」懷疑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臨睡前之前那個世界,更不會懷疑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我們大多不願接受這個「真實不過是虛幻」的可能 (例如片中Keanu Reeves剛知道穴相時也曾竭力否定),我們會問:「你點知係咁?」對,好像沒什麼證據,但問題正是:「你點知唔係咁?」正反相方都未能有可以說服對方的論據,正正是「懷疑論」(skepticism)所以可能的論據。



這個「何謂真?何謂假?你怎知道?」的問題,在哲學上是個老掉了牙卻仍然引人入勝的題目。西方有笛卡兒(Rene Descartes, 1596- 1860)在火爐前沉思,「諗極唔明」夢境與現真世界有什麼分別,中國有莊周的「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意思是即使我能懷疑一切的存在,也不能懷疑自己的存在,因為無論我懷疑自己存在或自己不存在,在懷疑的思維過程中都必定有一個「我」的存在,否則懷疑的活動根本沒有一個活動者而無從說起。邏輯上這是個確當(valid)的論證,但不能就此肯定「我」的存在,因為整個論證一開始就假定了一個有一個「我」在思考(我思),結論裡固然會包含這個「我」的存在(我在)。問題是,我們怎知道自己正在思考?我們能不能懷疑自己正在思考?我的存在是否一個不證自明的「真理」?



究竟何謂「真理」?根據李天命的說法是‘符合實情就是真,不符合實情就是假’(《從思考到思考之上》》),根據Aristotle ,True/false則可理解為 ‘To say what is that it is not, or of what is not that it is, is false, while to say of what is that it is, or what is not that it is not, is true.’ (Metaphysics《形而上學》)這或許能助我們理解概念上何謂真假,但沒有告訴我們用什麼方法才可以分辨真假、或怎樣才能獲得真理。事實上,最令人困惑的不是「真理」的定義或判別真假的標準,反而是很多我們自以為非常確定的「真理」到頭來我們都發現是錯的,我們的經驗並非如我們想像般可靠。例如夢醒之後,我們怎能知道剛才經歷的是一個夢而非真實?



「因為夢境天馬行空、不合常理,例如在夢裡我能在摩天大廈跳樓而安全著地,但現實裡我必定粉身碎骨」?但不要忘記,現實生活裡很多時候其實也是「不合常理」的,有很多事人類也未能提供圓滿的解釋,例如《Matrix 1》裡有個小孩能用念力「拗」彎匙羹,倘若現實中真的可能,其實與我們夢裡的離奇事一樣難以解釋。(2) 況且即使夢境不合於現實的「常理」,但我們憑什麼斷定現實的「常理」一定比夢境的「常理」更為可信?除了循環地論證「現實」好像比較現實以外,似乎便沒有獨立的論證了。



「因為夢裡的經驗不及醒時般鮮明強烈,比較混沌模糊,而且往往沒有連續性,例如昨天夢裡我變成了Keanu Reeves,既是拯救人類的英雄又能一親女主角的芳澤,可惜今晚想重溫舊夢時卻變成了董建華,拯救不了香港之餘又只能親董太的芳澤」?但正如英哲休謨所說,夢裡的感覺有時比「真實」的感覺更為真實,更為鮮明強烈 (如果夢見的真是董太那個太空裝的造型,有誰還能不即時「嚇到(或笑到)彈起」?)即如夢境沒有連續性,但卻不等如「現實」便有連續性,人生可以是一場大夢,死了之後可能又是另一個夢,誰又能否定這個可能性?



當然,我們總能想些辦法去「證明」發夢就是發夢,例如夜裡發開口夢被同房聽到,第二天醒來後被他取笑你「癡人說夢」,你將他所說的內容跟你所記得的夢境對照一下,如果發覺他的確知道你夢裡說過什麼,則大概可以「證明」了你發夢的時候現實世界的確是存在著的。但問題的關鍵不是在現實世界裡我們能不能分辨現實與夢境,或者知不知道道剛才發的一個夢其實是虛幻而非真實,重點反而是在發夢時我們知不知道我們是在發夢。事實上,根據麻省理工2000年的一個研究報告,(3) 哲學家發現人在腦海中幻想一件物件時,與他親眼看見那個物件時,在大腦的反應其實是大同小異。無論是看還是幻想,只要腦海中呈現的映像相似,那些神經細胞都會出現相似的模式,因此只要知道實際上看見不同東西時神經細胞會怎麼排列,便能預測到夢裡或幻想中我們其實看到些什麼,準確程度高達85%。這個報告的重要性在於證明了大腦作為處理所有感官經驗的中樞,其實也未能準確分辨出經驗的真假。一般而言,我們都深信我們的感觀經驗,即使懷疑道聽途說的訊息,也不會懷疑親身經歷的一切。但如果像這個報告所言,作為經驗者,我們其實不能為夢裡或幻想中的經驗與現實的經驗作一嚴格的區分,那麼那個我們一直深信不疑的、由我們的經驗知識構成的外在世界,其基礎可能並不如我們想像般堅固。



以上是哲學對「懷疑論」、知識、真理、人和世界等論題最基本的進路,不同意見的人當然還有很多辯論的餘地,不過就此打住,看看假如不全盤否定「懷疑論」會引申出什麼可能的結論或影響。知識論上,假如我們堅持「知識」的必要條件是100%的肯定,一點不能有錯,那麼一日不能推翻「懷疑論」,我們一日都不能肯定我們的經驗是知識,不只是對外在世界的經驗,甚至是自己的回憶和自我的意識,嚴格上都不能構成「知識」。「我懷疑,所以我不接受」。於是小明考中史不及格,便可「大條道理」對老師說:「老師你怎知道秦始皇是個暴君呢?你在那個時代活過嗎?即使你在那時代活過,你又怎能肯定你經歷的一切不是一場大夢呢?《英雄》裡的陳道明可是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好皇帝呢,我信張藝謀也不信你,除非你能證明一介書生的你,當年的確被秦始皇活活坑掉了!」如果我是那個老師,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小明,既然你懷疑身邊的一切,認為人生不過是一場虛幻,那麼想必你也不會在乎測驗得零分,打你的屁股也不會感到痛,因為這些感官經驗不過是你的大腦在某個異次元之時空所受的某種外在刺激而已,對嗎?」



人生態度上,莊子是把懷疑論最徹底地應用於日常生活態度的人,他的懷疑立場與他的相對主義精神和自由放任的性格是一脈相承的。假如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我們還有什麼理由要執著於得失榮辱?還有什麼理由為功名利祿而營營役役?還有什麼理由不任自由而為之?於是有八斗之學而終生不仕,遊戲人間,一生不為別人及外物所動,瀟灑如行雲流水,不留下半點痕跡。當然,也有人覺得人生虛幻,於是採取消極甚而是放棄的人生態度,一切聽天由命,愛理不理。另外,「懷疑論」背後的態度,其實是很好的治學態度:不輕易相信「真理」,除非有非常堅實的證據。世界如此複雜,當權的會說「公私分明容易令人公私不分」、 「入侵伊拉克可以解放伊拉克」等漂亮說話,懷疑除了可以消極地(狹義)破除假的「真理」,更是積極地建立知識的基石。假如不是像小明那般極端,懷疑的態度其實是哲學研究與及做其他學問的重要條件。



(2) 自由意志與選擇,人是給命定的嗎?



《The Matrix》的另一個主題,是人有沒有「自由」的問題。跟「真真假假」那個問題一樣,這個「自由 /不自由」的對比是透過「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反差而帶出。在Matrix的世界裡,人自以為是萬物之靈,自以為其他生物及機器都完全是受人控制的,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實情是,人類根本身不由己,所謂的自由、選擇全部都是謊言,因為大部份事情的發生都是電腦預先安排了的,人類不過是網絡世界裡的一隻棋,任電腦擺佈。有一點比較不清楚的是,究竟人類意志在這個網絡世界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雖然戲裡的人只是‘a brain in a vat’,但他們的意志能否影響網絡世界裡的一舉一動?既然Keanu Reeves等「清醒」的人能夠運用意志控制自己在網絡世界的行為,甚至因此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照我理解,他憧得避子彈、飛天、拗彎匙羹等,全是因為他的意志超越了常人的信念,信自己做到即能做到,在戲裡的真實世界,他絕對沒有這種能力),那麼即是說人的意志的確能影響網絡世界裡自己的一舉一動。我不清楚的是,那些還未醒覺的人,在網絡世界裡有沒有自己的意志?例如他們在虛擬的世界裡,能否決定到哪裡吃早餐?能否決定吃什麼、喝茶還是咖啡?這點是沒有(也沒有必要)交代的。撇開這點不論,在真實世界裡,人卻是自由的,而且不得不自由,就如沙特所說,人沒有「不自由的自由」,而人的選擇更會決定我們的命運。例如《Matrix1》裡那個叫Cipher(中譯「暗碼」,也可解作無足輕重的人物)的叛徒,為了得到虛擬世界裡的榮華富貴,出賣了自己的同伴,讓電腦特務生擒了Morpheus。這是一個選擇,這個選擇決定了他們一眾人之後的命運(也可說是為劇情鋪排):Morpheus 被擒,Neo(即Keanu Reeves)要救人。在虛幻的快樂與真實的痛苦之間(他不喜歡真實世界裡自己的小角色),這個叛徒選擇了前者。



《Matrix 1》的觀點應該是「人是自由的」,因為劇裡的現實世界裡人是自由的,即使有人寧願放棄人之所以為人的自由以換取虛榮。《Matrix 2》卻來一個反動,戲未Neo終於見到造物主(4) 一幕,它宣稱Neo見到它也不過是它的安排,一切劇情的發展都盡在它的掌握之中,所發生的事並不是由人的自由意志所創造的;而之前5、6個像Neo一樣的救世者,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失敗了。最後,Neo選擇了回去網絡世界救回女主角Trinity,結局沒有交代這個選擇有什麼後果,我想在第三集編劇會給我們一個答案吧?「正路」來說,該一定是說人的選擇是自由的,Neo能夠改變人類「已被決定了」的命運,應該難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驚喜了。



我們常聽見人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邊很多事的發生也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也許我們會疑惑,即使我們表面上好像很自由,好像可以決定身邊很多事(例如捏不捏死經過你手邊的一隻蟻),可以選擇這樣做而不那樣做,但事實上我們是否正受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力量操縱,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選擇和決定?另外,是否一切也是早給命定了的呢?即使我們如何努力、如何選擇,結果都是一樣?哲學上,這可以歸納為「人有沒有自由意志」的問題。



問「人有沒有意志的自由?」不同於問「人有沒有行動的自由?.」「行動自由」關心的是當人選擇了如何行動之後,人能否按這個選擇而行動?例如當一個人因為想出風頭,於是決定裸跑而又真的能裸跑(例如沒有客觀因素妨礙他(她?)的壯舉)(5) ,他便可以說是擁有「行動自由」;但如果他想裸跑而被別人禁止,或者因為其他原因而想跑不能跑,他便沒有「行動自由」。「意志自由」關心的不是作了決定後能不能自由地付諸實行,而是首先我們能不能自由地作決定。例如這個人因為「天生」而熱愛裸露於人前,或者因為愛出風頭的性格使他不能自拔,而他又深信裸跑能助他一出風頭,使他不能有裸跑以外其他的選擇,或作出其他選擇的意志,他便沒有「意志自由」。一般而言,我們都深信我們可以作這樣而不是那樣的選擇,即使我們肚餓而有吃飯的意志,我們還是可以選擇遲一些才吃,甚至選擇不吃(這使我想起六四的大學生),我們的意志是自由的。



「決定論」(determinism)反對這個直覺。「決定論」認為我們沒有意志的自由,它的論證是這樣的:

P1 所有事情的發生皆有其原因;

P2 如果一件事的發生是有原因的,則它是被它的原因所「決定」(determined)的;

P3 人類的行動是一件事; 人有這樣或那樣的意志也是一件事

P4 如果人類的行動或意志是被決定了的,則人的行動或意志不是自由的;

C 所以,人沒有自由意志,人的行動也不是自由的



我們固然可以同意我們的意志可以是決定我們行為的其中一個原因,因此意志在行為中可以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我們的選擇某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行為,但「決定論」認為即使如此,我們的意志也不是自由的,因為意志的發生,或選擇的作出,本身作為一個事件也一定有它的原因,而這個原因決定了我們的意志及選擇,因此我們無論這樣選擇還是那樣選擇,它們都是預先被決定了的。於是屠城者可以說,他們選擇屠城是逼不得已的,是沒有其他選擇的選擇,是歷史決定了悲劇,他們不過是執行歷史的任務罷了。(事實上是他們決定了屠城,還是「歷史」決定了屠城,大家心知肚明)



根據「決定論」,我們不但沒有選擇的自由(因為我們的選擇一定受到之前發生的某些影響而左右),一切之前發生的(6) 、現在發生的、甚至是將來發生的都是預先給「決定」了的,好比把一個橙拋上半空,它就必定會掉下來而不會停留在半空一樣。這大概不是我們樂於接受的結論。如果搏盡練波得第二,撻皮練波也是得第二,還有誰會為更進一步而奮鬥?更重要的是,若我們原來沒有意志的自由,那麼我們一切的選擇嚴格來說都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在作一個選擇的過程中,我們的角色只是如機械人般「傳送」一個指令,而不是選擇這個指令的最終決策者,我們自以為是運籌帷幄的將軍,實際上只是一個負責通風報信的傳令兵;我們甚至不是自己的主人,因為實際上自己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全部均受之前發生過的事所支配,就像物理現象受物理定律支配一樣。我們以為自己是主人,實際上我們不過是奴隸。



不接受「我們沒有意志自由」這個結論的人可以從兩方面反駁:一是否定「決定論」與「自由意志」不相容,但承認「決定論」是正確的;二是乾脆推翻「決定論」,但同意它與「自由意志」不相容。前者是為「相容論」,主要策略是重新理解「自由意志」的意思。「相容論者」認為即使所有事都是預先給某些事所決定,那也不代表人沒有自由意志,或沒有選擇的自由。只要那是出於自願的選擇,那麼即使這個選擇總是受到它之前的一些事所影響,它也是一個「自由」的選擇,因為這個選擇的的確確是由你自己所作出而不是由他人代你作出。例如「命運」使你在後巷見到一個乞丐,你心生惻隱而自己選擇將身上全部的錢送給他,這是一個「自由」的選擇;但當「命運」安排你見到的不是一個乞丐而是一個劫匪,他問你「要錢要命?」時你不得不把身上全部的錢「送」給他,那便不是一個「自由」的選擇,因為這個選擇實際上並非由你自願作出而是由那位劫匪逼你作出。「相容論者」認為只要我們能夠不受其他人的威脅或影響而自由作出選擇,我們便可說擁有「自由意志」。 (7)



「相容論」的弱點在於,它一方面肯定我們所有的選擇是被之前一些事所決定的,另一方面同時肯定我們的選擇仍然是「自由」的。既然已經被決定了而沒有其他選擇,即使在選擇的時候沒有外在因素或其他人的威脅,這樣的選擇還算是「自由」的嗎?「相容論」嘗試肯定「雖然你選擇給錢那個乞丐,但實際上你可以選擇不給」,但「決定論」似乎正正否定了「你可以選擇不給」的可能性。無論你選擇給或不給,你的選擇都是被之前一些你不知道的因素所左右,而這些因素並不在你的控制範圍之內。是故即使選擇是由你「親自」所作出,你其實也不能改變這個選擇,因為事實上有一些已被決定了的因素,使你不會作出其他的選擇。



「決定論」是否無懈可擊呢?單就物理現象而言,對於某些現象的出現,大部份科學家都不會排除偶然因素的影響,即使有同一樣的初始條件,都可能因為一些偶然的因素而導致有不同的後果。例如六合彩攪珠,雖然每次的初始條件一樣,但在一些隨意因素的影響下,每次也會得出不一樣的結果。(8) 同樣地,認為人類所有選擇都是被一些初始條件所決定的說法似乎也忽略了人類選擇的一些隨意因素。我們常聽見人說:「我這樣的選擇是沒有『原因』的,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意而下的一個選擇罷了。」這能否構成一個對「決定論」的反例呢?



「決定論者」可以認為,那些所謂偶然或隨意的因素,其實都是被「決定」了的,只是我們知識有限,因此不能解釋這些因素的成因或源頭。返回六合彩那個例子,「決定論者」認為每次結果不同,原因是一些我們不知所以的因素改變了客觀的環境,最後的結果仍然是由所有初始條件所決定,只是我們沒有辦法知道(或計算出)所有的初始條件罷了。人的選擇也是一樣,所謂隨意的選擇其實也有其原因,只是我們自以為它沒有原因而已,歸根究底,我們的選擇最終也是被之前的一些因素所決定了,我們不會有其他的選擇。



這樣又好像回到了討論的起點。究竟我們的選擇是自由還是被決定了的呢?我的看法是,不論採取哪一個觀點,最重要的問題反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我們要怎樣面對自己的選擇?」深受存在主義無神論思想影響的我,絕不相信人沒有自由的意志,卻也沒有什麼堅實的證據能證明「決定論」是錯的。但即使假定了我所有的選擇都是給決定了的,這也無損我作出這個選擇的莊嚴性。當要作出一個選擇時,我們根本不會知道有什麼因素已經決定了自己的選擇,只有當我們真正作出了一個選擇時,我們才有機會倒過來分析有什麼因素影響了我們的選擇。即使所有的選擇都是被決定了的,最終都必需由作為主體的我們去實現(realize)它們,在未實現一個選擇之前,我們根本也不知道它就是被決定了那一個。當你面對老婆和母親同時跌落水,兩個只能救一個的兩難時,無論你作怎樣的分析也不能推斷出有什麼可能的因素最後能「決定」你的選擇,唯一能讓你知道自己取向的方法就是看看自己怎樣選擇。如果你決定救老婆,「決定論者」會說那是因為「你愛老母,但你更愛老婆」,而這個因素決定了你救老婆的選擇。但怎樣證明「你更愛老婆」呢?唯有在你跳落水的同時,你游向你老婆那一邊的那一刻──才能證明。作為主體的責任,就是要去實現自己選擇的責任,不論這是否一個被決定了的選擇,這也是個不能逃避的責任。



最後談一點關於「命運」的問題。「決定論」除了否定「自由意志」外,在一定的意義下亦支持「宿命主義」──如果宿命主義的意思是「要發生的終歸會發生,不能改變」。如李天命所說,由於「命運」一詞含混曖昧,要用來解釋過去的事可以百發百中,但同時來說它也沒有作用,因為歸根究底「命運」並沒有一個統一清楚而又能解釋所有事件的用法。有時它僅指事件中一些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因素,但有時它會被無限擴張到所有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原因,如是者,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只不過是一句空話,等於說「一切事物的原因就是一切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原因」,但那是什麼原因?天曉得!婚禮上說:「命運使這對新人走在一起」,除了能加添一點浪漫氣氛外,對真正想知道他們如何「走在一起」的人其實是沒有幫助的。



如果一切都是事先被決定了的,那麼人生是否被「命定」了呢?有人認為,既然一切冥冥中自有主宰,人如何努力也是徒然。於我來說,這只是一個逃避的藉口。我深信,除了生、老、病、死等事之外,人生中沒有什麼事是確定的。即使如「決定論」所言,將來已經受現在或過去的一些因素所決定而不能改變,註定要發生,我們也不可能知道所有這些因素是什麼而預知未來(《Matrix3》的關鍵將會是預言者能否實現他的預言?)既然未來是如此茫然而不可知,關鍵就在於我們相信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就算將來被「命定」了,在未走到那一刻之前,我們也不會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命運」。相信自己做到的人會戰鬥到最後一刻來實現自己心目中的「命運」,不相信自己做到的一早便會放棄自己的信念而投降給「命運」,這是人生態度的問題。我不是說相信人定勝天就一定好,很多時候執著而眼高手低是人生的致命傷。我想帶出的是,即使將來是「命定」的,這也不代表我們要採取消極的人生態度。消極者相信未來是消極的而自我放棄,積極者相信未來是積極的而努力實現之,最後的結果無人能預知,但我深信,本身的態度正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1)‘a brain in a vat’是哲學家常用的比喻,意指人腦不過是儲存在一個充滿化學液體的容器裡,靠化學液體為生,所有的經驗都是由外間刺激大腦而來,其實我們連身體也沒有。可見《The Matrix》那條「橋」,其實哲學家早已「度」了出來。哲學家的天馬行空,有時比編劇更為厲害。

(2)因為我不知道特異功能是否可能,是故以上一點嚴格上並非一個論證。

(3)Journal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Nov. 2000

(4) 戲中的造物主以「科學家」的形象出現,雖然現實上它不過也是一個電腦program。這反映了西方及希臘文化以人的形象來表現神的概念的傳統。

(5)何謂能不能依據決定而行動,有很多不同的準則,此處從略。

(6)大概而言。不包括所謂的第一因(first cause)

(7)以「自願選擇」定義「自由」以避免與「決定論」衝突只是「相容論」的其中一個版本,其他版本不贅。

(8)假設每次攪珠的客觀環境一樣,例如攬珠時間的長短、珠的輕重等。